穿过油罐艺术中心前的广场时,目光难免会被右前方那三幅巨大的海报吸引。这些海报非常清晰地让所有经过的人都了解到这里正在举办的三个展览:高嫣的“章鱼山”、孙逊的“消失的马戏团”以及罗斯·萨兰的“八个誓言”。在一个月内接连举办三位年轻艺术家的个展,也向人们传达了油罐艺术中心对年轻艺术家的关注与支持。
在油罐艺术中心创始人、馆长乔志兵看来:“油罐艺术中心希望能够保持活力,而年轻艺术家也需要有更多更好的展出机会。在一个好的平台、好的机构展示作品,对年轻艺术家的艺术生涯也会产生相应的推动作用。与此同时,也希望能够把国外的优秀艺术家带进来,将国内优秀艺术家推出去,促进相互之间的交流。”这三位艺术家中,孙逊就是油罐艺术中心长期关注的一位年轻艺术家,而本次展览也是他近几年来的第一个个展。
展览“消失的马戏团”现场
“消失的马戏团”的展厅既像是一个万神殿又像是一种现代洞穴。矗立于展厅入口处的巨大展墙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大大小小马戏团枭雄们的“肖像”。不过,展墙上的这些枭雄显然不只限于人类,也包含了动物、植物以及篝火、摄像机之类的技术工具。所谓枭雄,在这里自然是一种象征性的表述,意指这些意象背后所隐藏的那种意欲掌握操控世界的权力机制。整个世界的表象背后就是由权力机制建构起来的难以窥见的隐秘世界,各种权力关系相互交织缠绕,就像仪式一样巩固着某种基于野心与操控的意识形态。于是,所有人都生活在一个光明与黑暗交迭、是非对错难以辨识的混合世界里。一旦这个世界出现了一个裂缝,提供了一丝的机会,这样的意识形态就会迅速显现出来,将例外变成正常,将正常变成例外。
展览“消失的马戏团”现场
这堵高大宽阔的展墙背后,是一个巨大的屏幕,一场人兽异位的大戏正在上演。而在这个万神殿/洞穴的空中,悬挂着一系列的油画。这些油画作品如同史前洞穴里的壁画一般,记录了马戏团枭雄们的“丰功伟绩”,作为被历史改造过了的所有人,只能翘首仰望这些被确定的历史,学会了沉默的崇敬与恐惧。
展览“消失的马戏团”现场
两边的墙面上分别挂着三幅大尺寸的油画,一边展示着神秘主义时代用巫术、宗教、魔术等精神控制手段所构建出来的世界,而另一边展示的则是理性主义时代通过科学技术对世界的全面控制。两相对照,或许就会发现,不论是神秘主义还是理性主义,其背后的逻辑都是乌托邦式的而非悲剧式的,隐藏于背后的共通的权力意志,巫术、宗教、魔术也好,科学技术也罢,都是保证权力能够畅通无阻、全面有效地实施其统治的工具与手段罢了。借由这些手段,权力系统腐蚀了所有人,将人带入到一种残酷的争权夺利的人造地狱之中。而当所有人只知道盯着这个系统制造出来的美丽乌托邦,将其内在的扭曲的价值观作为自己的价值观,一心只想钻入那个权力序列中,希望自己也能够在万神殿中留下那卑微的肖像的时候,我们就主动地爬进了一个黑暗腐朽的精神洞穴里。
展览“消失的马戏团”现场
置身展厅之中,自然无法忽视设置在展厅中央那个巨大的舞台。这个舞台不高,每个人都可以轻松坐在舞台的边沿或者走上舞台观看前方屏幕中马戏团枭雄的表演。一旦站上舞台,每个人似乎就成为了这个展览的主角。
不过,如果我们将立于舞台后方那一块由多幅油画组合而成的枭雄群像与设置于展厅入口处也就是舞台正前方的那一块巨大的屏幕全都联系起来,也许就会猛然发现,这样一个三明治结构是艺术家孙逊专门为每一位观看者设置的一个角色扮演游戏。用他的话说,“观众在这展厅里面,你就已经是其中的一部分了”。
展览“消失的马戏团”现场
本次展览的核心是孙逊历时四年创作的动画影片《马戏团枭雄》。在这些画面里,古往今来的枭雄利用手中掌握的权力,让整个世界浸淫在某种情感之中,他们操控着现实中的事物,为制造出了充满谎言与荒诞的幻境,利用各种例外状况,将世界玩弄于股掌之间。当我们沉迷于这样的幻境时,往往会将枭雄们的权力视为善意,甚至在他们如小丑一般玩弄权术,让权力变得不受约束、专制和残暴,将世界改造的面目全非、黑白颠倒的时候,我们也依然习惯性地、盲目地认同并追随其后,在那貌似白茫茫的光明世界之中全然看不见黑暗的存在。这时候,所有人便宛如身处柏拉图的洞穴之中,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看着“洞穴墙面”上不断运动的影子。而巍然站立在观众身后的那些强大的枭雄们正轻蔑傲慢地俯视着舞台上的所有人。
展览“消失的马戏团”作品图
这样的状态大概正是我们现实生活的隐喻。不过,这或许并不是孙逊的真正目的。《消失的马戏团》是一个关于记忆的展览,也是一个关于遗忘的展览。猫头鹰是贯穿整个展览始终的一条重要的线索,占据了影片以及展览中的各个关键位置,如同一个全知之神洞察世界上的一切。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孙逊的故乡东北,猫头鹰被认为是一种既可以看见光明又可以看见黑暗的存在。这或许正是孙逊希望通过这个展览能够在观众身上唤醒的一种更为全面的认知能力——我们既要看到明处的表象更要看到暗处的真相。更重要的是,我们不仅要看清更要牢牢地记住曾经发生过的历史。
然而,现实之中,记忆总是困难,遗忘却又是那么得容易。枭雄们总会竭尽全力地保持历史的“纯洁”与“光明”,抹除自己留下的所有污渍,而作为受害者的大多数人往往也会出于各种原因,或愚昧或自保,主动选择看不见历史的真相,选择主动遗忘真实的历史。看不清,便不知自己身处何处,记不住则无法与他人形成联结,由第一人称单数的“我”组成的共同体就会土崩瓦解。于是,历史便如同影片里的那张白纸穿越不同的时空,被任何时代的枭雄人任意涂抹粉饰。罪恶便继续横行且变本加厉,历史中的邪恶与灾难便会在不同的时代被不断唤醒,改头换面继续肆虐。
展览“消失的马戏团”作品图
也正因为如此,记忆才如此的珍贵,遗忘不该遗忘之事才是有罪的。在影片的最后,孙逊化作五个分身,成为“我们”,面对镜头,冷静且清醒地说道:“遗忘,遗忘是对记过的材料不能再认与回忆,或者错误地再认与回忆,是一种记忆的丧失。遗忘分为暂时性遗忘和永久性遗忘,前者指在适宜条件下,还可能恢复记忆的遗忘,后者指不经重新学习就不可能恢复记忆的遗忘。遗忘是保持的对立面。也是巩固记忆的一个条件,如果不遗忘那些不必要的内容,要记住和恢复那些必要的材料是困难的。”
当我们在展厅中,被各种丰功伟绩笼罩包围的时候,被影片中那些乌托邦式的幻境所迷惑的时候,被“伟大”的枭雄们俯视的时候,我们应该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位历史的当事者,应该严肃地面对自己内心的拷问:“我能看见黑暗吗?”
撰文:林叶
现场图:©油罐艺术中心
摄影:JJYPHOTO
作品图:香格纳画廊